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禮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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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君半夜喚了冷水,沐浴更衣過後躺在床上,卻再不敢輕易睡去。

兩眼一睜到天明。

該朝會了。

他起身後,在宮人侍奉下換了朝服,又灌了兩碗退火湯,靜坐一會兒,才敢往殿前走去。

該說鹿血酒的確大補,他被折磨得幾乎一夜未睡,只閉眼了那麽幾刻光陰,此時卻也不覺疲憊,精力尚可,應付一個朝會綽綽有餘。

本來心情還算平和,直到他看見戚相竟也來了。

端坐於眾臣首位,國君階下所設案桌之後,側首向他看來。

目光交匯一瞬,閔煜很快移開視線,不敢再看她。

諸侯頭冠上的九簇冕旒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搖晃,玉珠彼此擊打,發出淩亂的脆聲,一如他的心音。

只這一眼,腦中盡是昨夜夢影,惹得他一陣心緒浮動。

是了,戚相身體大好,是該覆職了。

襄國群臣總覺得今日朝會所見,處處透著離奇。

告病多日的戚相終於再次露面,可似乎與國君之間,不覆過往親近。

戚相大病初愈,君上照理是要關切兩句的,然而今日朝會從頭至尾,不要說關照問詢,就連眼神都沒有多給一個,除了必要的商討,兩人竟沒有半點往來。

群臣暗地裏面面相覷,各自遞著眼神。

莫非是戚相失了君心?

可這毫無征兆啊!

不是說前段時日,國君還守在病床前照料嗎?

有人心思活泛兩下,又很快按捺住了。

襄君禮劍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,這對君相之間的事還是少摻和吧。

萬一只是鬧了兩句口角,冷這一日兩日的,戚相再如何失了君心,也不是他們能動的。

想起曾經國君力主禪位的荒唐事,群臣各自抹了把汗,姿態越發規矩起來。

然而,這情狀卻一連延續了數日。

分開看這兩人,都好似沒事人一樣,國君一如既往的溫雅持重,戚相也一如既往的冷靜沈著。

可他們彼此間,還是異乎尋常的疏離。

襄臣漸漸有坐不住的,開始四處打探。

可就連國君的內侍都說無事發生,不知是事涉機要,不便透露,還是真就如此奇異,兩人毫無緣由地離了心。

“……眼下各位大人都議論紛紛,四處打探戚相與君上是否鬧了不和。”

閔煜身邊的內侍向他恭敬回話。

襄君將手上批閱的呈文換了一份:“無稽之談。”

“不過近日君上與戚相往來的確少了,”內侍小心地端詳國君神色,“君上可要抽空去見見?”

這是幾位大臣的囑托,近些時日,襄廷的氣氛著實有些詭異。

尤其是戚相,雖然面上並不顯出什麽,還是一貫的清清冷冷,可與她打交道時,卻總覺得有股寒氣直往上躥,教人心底發毛,怪害怕的。

群臣熬了幾日,實在有些熬不住,特意托付內侍,如果國君問起此事,一定要幫著說和說和。

襄君聽了內侍的話,手上批閱文書的動作一停,臉上竟是劃過些遲疑:“近日……是有些疏遠,可目下手頭無事,也沒什麽原由要去見戚相的。”

原由?

內侍這會兒是真確定這兩位是出什麽問題了,國君若想見誰,哪管什麽原由不原由,直接召見便是,更不要提親自登門拜訪了。

這換了哪家不是蓬蓽生輝,掃榻相迎?

君上竟還心生猶疑,儼然一副不願動身的模樣,莫非那位戚相是真有哪裏惹得國君厭棄了?

內侍暗自心驚著,此時又有宮人來報,說是有鄉縣的故人拜訪。

襄君詫異之下,令人請進來,一見果然是曾經還做世子時,在鄉野行走結交的老伯,帶了許多山間野味前來拜謁。

三日後,國君忽然提出要去戚府拜訪。

內侍聽了滿腹不解,心說國君不必找些原由了嗎?

只是見國君笑意滿面,興致正高,沒敢說出口,十分規矩地應聲退下,安排出行事宜。

襄君出行向來輕車簡從,何況戚府與王宮相距並不遙遠,因此,閔煜很快就站到了戚府門前。

府中家老前來應門,見是國君親至,立時行了大禮。

襄君扶起他:“不必多禮,戚相可在府中?”

那家老笑得難掩喜色:“主家正在書房料理事務,請國君移步前廳稍歇,臣下這就稟報主家。”

說罷,他引著國君向前廳行去。

閔煜揣著袖子,一陣莫名,想著戚相病時自己也常來戚府,照理與這府中家臣侍者都已熟悉,不過是日常拜訪,怎麽今日見他高興成這樣?

他哪裏知道近些時日府中氣氛沈悶。

他的戚相本就冷冷清清的性子,心緒不好,就更是沈冷,惹得府上眾人都不敢高聲言語,往來辦事也是更為仔細謹慎,生怕哪裏教戚相皺了眉。

府中人也是四處打聽,皆揣度是否是君相間鬧了什麽齟齬,可到底沒能探出個究竟來。

好在今日總算盼到君上登門,哪怕並非兩人不和之故,君相素來彼此交好,國君見了能勸兩句也是好的。

早已有侍從跑去請了戚言,閔煜在案前坐定,方才上了茶,戚相便已到了。

“國君。”她向閔煜揖禮。

禮行了一半,就被閔煜攔下,她擡眼,便撞入了國君滿是笑意的眼眸。

“不必多禮,快入座吧。”

戚言定神看了他一息,很快收回目光,撩起衣袍入座:“國君今日怎麽來了,是有何要事相商?”

閔煜眨了下眼睛,忽然發覺兩人坐到一起,總有“要事”這麽一問,哪怕前些時日,戚言尚在病中也是如此。

如果是曾經的邵奕,她也會這麽說嗎?

他笑道:“倘若無事,我便不能來探望你嗎?”

此時的國君心中正悅然歡喜,已然忘了自己前幾日對著內侍的猶疑。

戚言垂著眸:“國君事務繁忙,日理萬機,臣豈敢徒占餘暇?”

閔煜將這話往心裏過了一遍,總算咂摸出些不對勁。

戚相何時開始在他面前自稱為臣了?

可若是依照禮節,又挑不出錯來,亦或是說,曾經“你”來“我”往,方是少了幾分謙遜恭敬。

這也沒法拿出來說,顯得他咬文嚼字,有多麽斤斤計較似的。

閔煜只覺得背後有些冒汗。

他面上笑容越發和緩,唯恐著惱她:“哪裏是占了我的時間,只怕是戚相忙碌,惱我叨擾了。”

戚言提著茶盞,看他一眼,目光不冷不熱:“國君言重。”

完了,閔煜心想,真的有哪裏得罪她了。

他絞盡腦汁地想了一陣,最終想起,或許是飲過鹿血酒那日,他實在自顧不暇,應對地生硬了?

再一細想,他越發冷汗直冒。

豈止是生硬,那日好像、似乎、幾乎是他將戚相親口趕出去的。

而後又仿佛“晾”了她好幾日。

雖然……雖然事出有因,但這個因,卻是萬萬不能說給戚相聽的。

閔煜擡袖,按壓著額角,試圖冷靜地將汗擦去。

戚言冷眼瞧著,忽然道:“數九寒冬,國君怎麽總是體熱發汗?可要找湯陽看看?”

恰好神醫正住在她府上。

“不不不,不必!”閔煜連忙拒絕,磕巴著給自己找了個由頭,“我自幼習武,的確較常人耐寒些。”

找湯陽豈不是更壞事了嗎?

別的不說,帶的那壇鹿血酒能給他補成什麽樣,再沒有人能比神醫更清楚。

他以前怎麽會覺得湯陽仙風道骨,實乃方外之人?

那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眼裏,所浸的笑意分明是十足的不懷好意啊!

戚言聽他抗拒,便不再說什麽,低頭飲了口茶。

閔煜側過頭輕咳一聲,然後聲音放得越發柔緩,仿佛平白低了眼前臣子一頭:

“已近年關,去歲時忙於事務,晃眼間就過了年,也是多虧了戚相,今歲總算得空,是以特地為戚相準備了一份禮物。”

戚言有些意外:“勞煩國君費心了。”

她難得提起幾分好奇,不知國君會以什麽物件相贈。

不過以襄君溫雅端方,君子如玉的品格,若是贈禮,大抵也是環佩之流。

可出乎意料的,閔煜將手探入袖中,卻托出一團絨毛,又很快換了雙手捧到她的面前。

那團絨毛只有小小的一點,在國君掌心窩成一團,慢慢動了動,從他手中“忽靈”一下探出個小腦袋,眼中還帶著些迷茫的睡意,張了嘴,嬌嬌弱弱、含糊不清地叫了聲。

戚言著實驚訝,眼中很快染上層笑意:“竟是只貍奴。”

三花的毛色,靚麗如錦,看著不過一個月大,正是最招人喜愛的時候。

那貓兒總算將眼睛睜圓了,倒也不像怕人的樣子,顫顫巍巍地在國君手中站起來,伸著前爪朝外面探了探。

眼見這小家夥就要跌出去,戚言忙伸手去接。

一團溫熱綿軟的毛球跌入手中,幾乎要將心都揉化了。

閔煜見她喜歡,眼中也漫起笑意。

他道:“前幾日,有舊識的老伯前來探望,談起家中新得了窩小貓,我便向他討來一只。”

戚言將它攏進懷裏,用拇指輕撫著小貓的額頭,看它雙耳也跟著一抖一抖,不禁眸光閃動,盡是喜愛的神色。

她唇角含笑,嘴上卻道:“這嬌滴滴弱不禁風的樣子,還得遣人專門照料。”

國君道:“不礙什麽,拿些舊布料圍個貓窩,平常餵點羊奶就是了,等再過兩個月,就能吃些飯食,慢慢壯實起來,就好養了。”

閔煜見她雖然嘴上不顯,可笑意卻一刻未停,心知這禮物是送對了,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氣:“戚相為它起個名吧。”

戚言總算將目光從貍奴身上移開片刻,施舍他一眼:“我不大會起名,還是請國君賜名吧。”

閔煜聽她這自稱終於是回來了,心中更是寬慰:“既然是你的貓,自然由你起名。”

戚言又低下頭去逗那貍奴,邊想著,邊道:“那便隨我姓戚,喚做……雪錦。”

白絨點三花,恰似雪中落織錦。

戚雪錦。

閔煜不由失笑,想說給貓起名,怎麽還有名有姓的,尋常人家裏給孩子起名,都未必如此上心。

可轉念想起,戚家滿門已被靖王屠戮殆盡,如今還姓著戚的,只剩下她……和這只貍奴了。

他心中微痛,卻仍是笑著,輕聲讚了句:“好名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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